公元前221年，大秦帝国吞并六国，实现天下一统。始皇帝号令四夷，成就千秋霸业。然暴酷强秦嬴得了天下，却赢不得人心。焚书坑儒，连坐酷刑，及至赵高指鹿为马，二世暴虐益甚，巍巍帝国，大厦将倾。有道是乱世出英雄，一方是破落户刘季（陈道明饰），引来樊哙（康凯饰）、萧何（杨立新饰）、张良（霍青饰）、韩信（段奕宏饰）等勇者智士辅佐相助，另一方是背负家国大恨的项羽（何润东饰），号令江东父老徐图复楚大业。　　天下一分为二，英雄无赖，各呈所能，接连上演了鸿门宴、四面楚歌、垓下之战、霸王别姬等流传千古、可歌可泣的传奇戏码……
重要的东西演三遍
——以《楚汉传奇》中刘邦为例，析说陈道明演出中的“重复强化”
文/荞麦花开
 
题前：
1.尼采《善恶的彼岸》：“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2.友人“红豆山庄”语：夜读张正隆名著《雪白血红》，林彪要求各纵在传达命令时，重要的内容必须重复三遍。恍然，今之所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原来有出处，典出于此。
 
陈道明演出中有一特点，不妨名之为“重要的东西演三遍”，下以陈在剧集《楚汉传奇》（2012）中所演刘邦为例析说。《楚汉传奇》剧总导演为高希希，剧作原创为王培公，“汉线”导演为沈严、编剧为汪海林，沈、汪二人均是陈道明为贯彻其人物塑造意图和想法而“自带”进组的，因此，除表演片段外，不少涉及剧情本身的评析，似也属于评说陈道明表演的范畴。这一点，是下文析说的重要基础和出发点。
 
一、以“重复强化”表现人物性格的连续性连贯性
对于所演刘季，陈道明自述：“虽然我不觉得刘邦是个流氓，但承认他身上有痞气和流气，不过在建功立业的过程中慢慢收敛了，演的时候就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收敛的度，不能太跳跃，要连戏。其实称帝后他的痞气也还在，因为这是他的性格，很难改。例如结局的时候，他已经那么老了，头发都白了，还和孙子小刘襄说：‘你爹是个混球。我爹也是个混球’，表明他个性没变，这样更真实。如果把刘邦演成康熙那样的帝王，那就假了。”（《陈道明版刘邦被指太霸气》，载2013年1月2日《扬子晚报》）——其实不只“称帝后他的痞气也还在，因为这是他的性格，很难改”，在他起事后，从沛公到武安侯到汉王再到皇帝，这一步步的过程中，他的痞气一直都还在，如果陈道明没有把握住这点，直接从市井无赖切换到深沉霸气，陡然开启康熙或蒋委员长模式，在表演塑造上无疑就是失败的。譬如24集刘季借得项家军的兵后，成功捉到叛贼雍齿，发落他的一场戏，刘无赖昔日本色又毕露无遗。刘季问：“雍齿，你为什么背叛我？”雍齿答：“不过也想听人尊称一声主公罢了。”（按：据《史记 黥布列传》载，称帝后的刘邦御驾亲征造反的英布，阵前问其“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或即此处雍齿答语所本）听闻雍齿此语，刘季不是按我们惯常思维应有的反应——暴怒，或怒极反笑——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提溜着雍齿掼到主公座上，自己反是对着被绑成粽子的雍齿伏地在下口中念道“主公大人在上受刘季小儿一拜！”
“陈刘季”还习惯拦腰横抱女人，这应该也是陈道明为增添刘邦的草莽出身之气的特为设计，娶媳妇儿时抱吕雉（3集），久别重见抱戚姬（59集），都是拦腰横抱，看来演员本人经常打球手劲儿还是有。——陈道明在塑造刘邦时，注意保持人物性格气质的连续性，并不是从亭长到汉王，马上完成痞子到康熙的无痕切换，如59集，戚夫人带着孩子如意从关中来到荥阳，汉王的表现是：“来，好好犒劳犒劳你。”然后拦腰横抱走进内室……如果是康熙，一不会“拦腰横抱”，二不会“犒劳犒劳你”^_^。
 
二、深入挖掘人物性格特点，以“重复”予以“强化”
（一）举一反三
老师提到好学生一般有个词“举一反三”，谋士对于好主公的期许亦然。张良对沛公善于领会他所讲兵法赞许道：“沛公殆天授。”（《史记 留侯世家》）那么沛公对张良的话的举一隅反三隅自然不仅仅是兵法一途。24集，且说刘季愤恨老百姓跟着雍齿反他，要杀这些人；张良指出他们只是“被人赶进田地的羊群，当然要啃食良田”，属于被人裹挟而“附逆”（“被雍齿驱使，被雍齿胁迫”），他劝沛公“慎杀”，只杀首恶雍齿一人，杀一儆百，足矣。刘季若有所思。他第二日召开群众旁听公审大会，列数了雍齿数条罪状，最后竟是图穷匕“藏”，宣布念故旧之情，当场释放，逐出县城。刘季由最初欲杀雍齿和“从逆”诸百姓，到听到张良“杀一儆百”的建议，引申到不但不追究从逆的百姓，更连雍齿都放了。——这就是“起予者商也，可与言诗”！
也许有朋友要说我过度解读，想多了。好吧，孤证不立，让我们回溯前边戏。我们须记得，23集，雍齿反叛，刘季兵力不足，萧何献计，给陈胜写信，说我们在给他守城，向陈王借兵打叛贼雍齿；刘季果断“举一反三”由点到面了：“等等，等等，等等，我们既然借兵，干嘛不多借些人呢，凡是手里有兵马的，都给他们写信，这信这么写，就说雍齿，在骂他八辈祖宗呢，往狠了写，说雍齿恨死他了！”
我最初以为刘季的这些“举一反三”不过是陈道明“生空”加入人物的，后来蓦地想到刘季称汉王后很著名的一个段子——《通鉴 汉纪二》载：韩信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请为假王以镇之。”汉王发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而立之，善遇，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春，二月，遣张良操印立韩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这句简直状汉王之急智栩栩如在目前，汉王在一秒以内急速领悟到张良陈平建议的真谛并急速引申发挥到“立什么假王，就是真王！”，举一反三的功力可谓千古独步，大丈夫得天下，天命自有定，信然——而陈道明也的确是不辜负他“研究了刘邦七年”这句话。
再如，43集，刘季兵进咸阳，这段戏“陈刘季”又有两个“举一反三”：一是刘季及时纳樊哙张良之谏，封锁府库，并“举一反三”，撤出咸阳，还军霸上。及时纳谏、醒悟得快，是刘季之所以笑到最后、使他有别于其他起事首领如陈胜项羽等人的重要一点。比如反例陈涉，陈涉起兵欲称王，张耳陈馀劝谏，说“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史记 张耳陈馀列传》），劝他不要称王，可陈涉不听。对比刘季，谁才是大拇指，谁才是“真龙天子”，一目可知。二是刘季与众计议“撤出咸阳”时还有个“举一反三”——刘季还要写信，萧何问为啥，于是主公又教育他“萧大人你怎么不明白呢？”
（二）行事处处与人反
尝看陈道明早年作品《北洋水师》（1992），发现陈老师所演日军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祐亨有一特点：行事处处与人反。下举数例：1.早年留学欧洲，与中国留学生邓世昌刘步蟾等同学，伊东这位同学便与其他日本学生大不一样——他的气质如孤鹰独隼，行事处处与人为反。2集，日本同学挑衅中国同学体质体力，两国学生分成两个阵营对阵摔跤，所有日本学生（及所有中国学生）皆下场对阵，独独伊东同学一个人浑若未睹，一个人曲肱而枕躺在石阶上似看似未看地观战，哪怕看到己方纷纷败阵也不动声色——此其人志不在小啊。他心里清楚，真正战胜中国人，是在未来的海上，而不在今日的蛮力比拼。2.果然蛮力比拼日本人是硬伤啊——接下来毕业礼后，伊东祐亨与刘步蟾作为中日同学代表握手击掌“友情”话别，顺势比拼手劲，结果伊东眼看不支，日本其他同学脸上纷纷失望忿忿不平，摩拳擦掌准备再上，伊东却大度一笑，风度宛然。3.多年后（5集），丁汝昌率北洋舰队访日，伊东已是联合舰队司令官，面上友谊融融，两国高级将领又是赠礼，又是题字，但底下人却真相毕露，日方挑衅，一群浪人袭击清国水师官兵，这些乌合之众怎会是正规军对手，最后丢下满地尸体狼狈而去，日人群情汹汹，皆涌到事后前来察看现场的海军司令官伊东身边，要求严惩清国水师官兵，伊东的反应又是行事不与众人同的孤鹰独隼：他不理会周围日本人众挥拳喊打声，也不理会身边跟着的副官“现在追上去打还来得及”的建议，一言不发，扭头便走，不理会残余带伤的日本浪人们对他挥拳的“胆小鬼！窝囊废！”的不满叫嚷，一个人独自走向海边礁石，他要静一静，他要理一理，他不争今日之短长，他要积蓄长力，俟诸异日。牛逼人物一向是身边缺乏牛逼队友的。所以伊东的行事处处与人反，每每是不得已而为。
无独有偶，20年后，陈道明演出《楚汉传奇》中刘季，这位草根出身的帝王在日后群贤毕至张良韩信罗列帐下时自然显不出牛，但初起草莽时，周围都是些泯然众人的泥腿子时，他的措置决断还是很能看出“鹏立鸡群”的牛人潜质的。刘季在芒砀山上行事处处与兄弟们反这里举三条（12、13集）：1.独刘季有“知人之明”，众人皆不信雍齿，唯独他刘季——反是跟雍齿历史遗留问题最大的刘季，独独信雍齿（自此后，雍齿改口叫“季哥”）。2.萧大人自以为一番说辞说得沛令心动，马上便派人招刘季回城，要拥他为首。换个易发热的脑袋，一拍脑袋（尤其是看着兄弟们都在拍脑袋），带着弟兄们奔回沛县美滋滋当县官，可能这脑袋就挂到城头上了。这沛令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当，要迎刘季这么个囚徒为首，的确是如刘季所言“谁信啊？！”3.好了，萧何逃命而来坐实了县令是在玩阴的，于是包括萧何在内一群人又都说去不得，还是回山里吧——在所有人都说回去不得，回去就是个死的当口，先前只有他一个谨慎的说“再等等，原地等”的刘季，又是只有他一人拍拍屁股，若无其事的大摇大摆朝沛县走去，虽千百人，吾往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情况弄清楚了，我这下真正要回沛县。回山里只能是坐吃山空，目下时机来了，没准趁乱起火，还能拿下沛县，走出一线生机。潜龙之质，信然不谬。（这里只举芒砀山时期三例，实际上，后边戏刘季处处与人反的例子还在在多有，如26集里，刘季军攻破襄城，惨胜如败，他第一次认真思考人命几何，贱如草芥，问卢绾：你怕死吗？卢绾道：不怕！再问周勃：你怕死吗？周勃坚定道：为主公而死，绝不含糊！再问樊哙：你呢？樊哙果决道：不怕！然后夏侯婴曹参等纷纷表示“不怕！不怕！”……待得弟兄们都表态完了，他一个人略带伤感地微微苦笑一下，叨叨道：“你们真的以为黄泉会有回头路啊……你们不怕死，我怕。”言罢独自而去。再如28集，沛公军奔赴定陶战场去增援项梁，途中接到定陶城破项梁危矣其他诸侯也都撤了的军报，弟兄们都说咱们不能去呀，这摆明了是个套，咱们这点人去了也是给章邯塞牙缝，救不了项梁自己还得搭进去——刘季又是一人大喝：“他们不去，我们去！送死我也要救项公。”）
这两段戏体现出来的不同人物根子里特质如此相似，令观者如我不得不深深怀疑，此情节线有浓重的陈道明放入其中的自我。（不敢说这情节贡献一定全出于演员对编剧的越俎代庖，但至少有演员的再度创作二度打造。而且其程度还不低。）对人物的自我理解。这里的重点不是嘲笑其实开主角光环硬行拉低队友智商已是编剧里比较low的一招；从表演艺术赏析研究的角度，重点是，对于两个不同的历史人物，演员陈道明都放入了类似的同一理解（陈道明有金句：“演员不是一个弄人，演员是为理解而表现，不是为表现而表现。”），妥不妥？结论似乎是“妥”。因为对于我们中国观众而言，只知道伊东祐亨是个日军优秀军官，但怎么个优秀，我们不大知道，因此对于演员来说，把他加入自己的理解塑造为一个在日本军界“眼高于众”的识见超卓的具有孤鹰独隼气质的军官，是有共同认知基础的；对于千百年后的观众来说，刨开《史记》的有限记述，汉高祖刘邦其人在起事前起事初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恐怕也模糊不清，考虑到他成事必有成事之必然，那就是这是条“潜龙”，故而演员在他身上加入此人狡狯仗义杀伐决断等性格因子，应是有一般逻辑基础的。——在这里，我们看到一种可称之为“表演艺术结晶品”的演出塑造：伊东祐亨和刘季，在陈道明的塑造下，他们身上“不与群芳同列”（丘处机《无俗念》词）、“行事处处与人反”的特质，既有他们作为优秀的大佬的必然，又有“陈道明”这一演员加入其身的“偶然”——换一个王道明、李道明，如果他也是一个偏嗜并且善于在角色身上凝铸个人思考个人理解的演员，他可能会为角色加入另一种让角色显得足够英特不凡的特质。只是这特质多半便不是打有鲜明的“陈道明水印”的“行事处处与人反”了。啧啧叹赏，表演艺术最精华耐嚼处，往往在此。记得陈道明在观看梁冠华“翻演”北京人艺大戏《茶馆》后，给他赠言，时至今日，希望他还能把王利发演出一些“梁利发”的特质。原来“既有人物，又有演员”，才是表演艺术百尺竿头可以更进的那一步啊！将角色印染上表演者某些独有的底色与气息，或某些独到的理解与思考，在角色与自我之间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交融点和平衡点，融二为一，自铸伟观，最后塑造出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这一个”人物角色，斯诚演者之能事也。
对比相隔20年的两部剧——1992年的《北洋水师》与2012年的《楚汉传奇》，从这里也可以明显看到，陈道明在演艺生涯早期便已形成了较为成熟、较具有自我特色的表演风格或曰“表演路数”。从他的演出实践的实际客观分析，他“拿角色往演员自我身上靠”绝非如其自述，始于2000年后演康熙、聂明宇——准确地说应该是：演康熙聂明宇是陈道明表演生涯里第一次有意识地要强烈地“拿角色往演员自我身上靠”；此前，这种“靠”的力度、主观意识度，都不及《康熙王朝》、《黑洞》。在文艺创作中，往往有这种情况：无意识导引了有意识。然后把这种有意识强化、定型。创作者搁笔才大惊：我原本没想写的是这个啊！——其实这也有必然：这是创作者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自己的潜意识。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自己的性格特质。陈道明或许自己在演艺生涯早年都并未意识到：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躺在编剧剧本上、老老实实按导演的发令枪奔跑的演员。哪怕在他演《围城》时。哪怕更早在他演《末代皇帝》时。哪怕更早在他还在天津人艺跑龙套时——他都要他跑的这个龙套姓“陈”。他内在的自我表达欲如地火岩浆突突奔涌，有意识无意识的，就要往外喷发！所以，可下一断语：随着业界地位逐渐增高、手中掌握的话语权逐渐增强，陈道明演艺生涯从前往后必然导向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束的自我表达。
（三）做戏
1.计骗项羽
据史载，章邯击杀项梁于定陶时，刘邦与项羽均不在定陶附近，而是“攻外黄未下，去，攻陈留”，并未如剧中所演与其他诸路诸侯一齐赶往定陶救援，且闻项梁战死后，“士卒恐，乃与将军吕臣引兵而东，徙怀王自盱眙都彭城。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通鉴 秦纪三》）则是章邯炎炎兵威之下，虽猛悍如项羽，亦不得不避其锋芒。27-29集，剧里设计刘季增援项梁、被樊哙打昏、刘季哭吊项梁、项羽感动二人结拜等情节，提前加强刘项二人的“交集”，为后边戏里刘项争斗拐点的到来先做正面的铺垫，“兄弟反目”的桥段是tvb剧集譬如同为楚汉题材的《楚汉骄雄》最爱用的招，本剧未能外之，亦在情理。这段戏其实我最腹黑的是刘季的腹黑：在定陶城外，所有人都说主公你救不了项公，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但主公拔出剑，“送死我也要救项公！你们谁敢拦我！”；然后樊哙冷不丁从后边把主公打晕；等主公醒来，一切都成既成事实了，项公救不成了，弟兄们的命也保住了。——我在想，刘季嘴里虽说“项梁急公好义，我要救他”，但他心里未始没有一面明镜，那就是之前其实大家伙也都分析了，派他们沛公军打襄城，其实是项梁叔侄加范增“他们三个人”的意思，只不过与项羽的七情在脸和范增的阴险奸诈相比，项梁貌似谦恭好士，但他并非对刘季存了好心思，只是因为天下未定不便杀投靠者“以免冷了人心”，所以，很难说同样是人精的刘季内心真对项梁有啥好感和好心肠。但项梁名声在外，而且这时是刘季名义上的上司，他有难，刘季不率军救援，说不过去。刘季做出这样子，其实他内心是希望有部下能“默契”地从脑后勺给他来一下的——你看他拔剑往外画圆圈，脑后跟“正好”凑到莽人樊哙手边（樊哙心想，这主公，演啥呀演，咱都懂，忍着点儿啊，就一下干脆的^_^）——但这个意思还不能明确给兄弟们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这点意思就要弄得有意思没意思之间，才正好是那点意思~。好比后世水泊梁山排座次，石碣受天文，谁个不知道是鬼扯，大家还得陪着宋大哥玩游戏。这是江湖规则。
刘季计赚项羽一场戏，既可当喜剧片看，也可作基情片看^_^。且看刘导演导演并主演的这出戏：外景是鞭打樊哙，内景是他刘季为项梁服丧，独自跪坐悲戚难禁，泪从中来潸潸而下。项羽推门而入，“正好赶上”刘季一滴泪滑出落下，项羽这老实孩纸肿么是刘季这老狐狸的对手，果断步步上套……以下实录剧中台词：
项羽首先质问：“昨天申时三刻，你的人马在哪里？！”
刘季哀恸难胜道：“距定陶城百里左右。”
项羽：“日出之时，你在哪里？！”
刘季：“在定陶城外。”
项羽：“为何在城外却不进城？”
刘季：（欲言又止，摇头）“我不求羽将军恕罪，但是章邯实在是凶猛，他压上了全部的主力，我的兄弟又少，我怕押上所有的人性命都会不保。是我，是我让兄弟们不要进定陶城，是我退缩了，（又哭，埋头）没能保住项梁公的性命。我请求军法处置。”
项羽：“既然是你决定不进城，为何处罚你属下？”
刘季：“这不关兄弟们的事，这是我的决定，我的错。羽将军……”
项羽：“他们阻拦你，是因为不希望你进城送死是吗？”
刘季：（再哭，叩头）“请羽将军明察！”
项羽：“诸侯有难，我叔父不顾一切赶去救援。然而我叔父有难时，他们却在远处观望，一个也没到。（说着伸出手抚摸跪伏在地的刘季的肩背……基情森森！）唯有你这支人马连夜奔袭，跑了百里路，杀到定陶城下……你不进城，我不怪你。因为那是明智的。你这样为我叔父戴孝，我心里感激不尽，你是我项羽的好兄弟……”
刘季：（眼中含泪）“我能成为你兄弟？”
项羽：（眼噙热泪）“请大哥受我项羽一拜！”
2.计赚项伯
49集，鸿门宴。宴前甜点是项伯深夜来见张良劝其与己逃走，刘季与萧何联手对项伯做戏一场戏，刘萧二人唱双簧扮红白脸，一个正气凛然厉声怒斥，一个可怜兮兮自怜自哀，“陈刘季”中途戏做到深处，他眼里泛出莹莹泪光，映着灯火更见凄楚，而不坠落。项伯哪经得住这个，当然分分钟中套了……说起来陈道明赋予刘季的技能可谓全副开挂，连自己的好演技都毫不吝啬地加开在刘季身上——前边戏开启“鳄鱼的眼泪”演技模式成功把项羽小弟弟赚成了小兄弟；这番又重启演技模式（还找了个搭戏的！）把项伯老哥们赚成了新亲家……
（四）革命性不强，容易撂挑子
彭城惨败后，刘季打退堂鼓撂挑子了。撇开史书上反映的刘邦的坚忍性格和政治军事才能，单从“戏”上看，陈道明此段演出还是很有亮色的。这亮色首先是“前后呼应”、“重复强化”，前面戏三处千里伏线到这儿总算是派上用场了。憋得好苦！哪三场戏？幸亏我做了观剧笔记：一是15集，沛县初起兵，刘季迟迟下不了当头的决心，他倒推举要推举他的萧大人：我最多就是干个村支书，还没干好，你现在要让我干县委书记，我哪干得了这个我。还是你来萧大人，你做过官，知道怎么来做这些事儿，你更合适。二是18集，攻打胡陵，刘家军初战不胜，刘季又打退堂鼓了，痞子气发作对萧何一甩头：“这个主公，我就不该当。萧大人，还是你来吧。”三是22集，刘季问萧何“我这个主公当得怎么样？”萧何先说了一通不足，刘季又不耐烦泄气了：“我早就说过我干不了！”——在陈道明草蛇灰线的设定铺排里，刘季一直惦念“老婆孩子热炕头”，稍遇挫折就想撂挑子给萧何，果然农民阶级革命性不坚定不彻底？到了这里，59集，又是在包括张良陈平在内所有人都拿他没法的形势下，萧何从后方星夜赶到，一顿他前番已小小操演过数次的当头棒喝，把刘季喊醒。这一点，我细翻王培公《楚汉传奇》剧作原著，没有发现。（插一句，王培公对楚汉历史和精神内蕴的掌握，我感觉比陈道明汪海林还不及，一个最简单的便是他竟然不知道刘邦一开始并不叫刘邦，而且行文之幼稚文笔之寡浅也就初中生水平……幸好陈道明没按他的剧作原著演，而是自带了汪海林入组按自己的理解创作剧本。）可见，凸出刘季出身农民革命性不坚决这一点，必须是陈道明个人的理解。不能妄测他这一理解的思想来源，这里只能猜测，无法验证准确与否：陈道明那一代人深受红色教育，毛主席思想的影响无所不在，“小农意识革命性不强”这一点，遮莫是拜润公所赐？
（五）鬼点子多
据史载，刘季投项梁后，仍是独立领军，与项羽军分别作为项梁帐下两支最主要的军事力量，攻城略地。《通鉴 秦纪三》载：“武信君（按：项梁）独追北，使项羽、沛公别攻城阳，屠之。……沛公、项羽去，攻定陶。……项羽、沛公又与秦军战于雍丘，大破之，斩李由。……项羽、沛公攻外黄未下，去，攻陈留。”在项梁因轻敌被章邯击杀后，“闻武信君死，士卒恐，乃与将军吕臣引兵而东，徙怀王自盱眙都彭城。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由此亦可见刘季军独立成军。“后九月”，先前被项家人树立起来当傀儡的楚怀王趁项梁死大抓王权，“楚怀王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以沛公为砀郡长，封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益证刘家军并非项家军帐下分部（如果是，多半会被楚怀王不客气地一并“并而自将”；且怀王分封实力相对较弱的刘季为武安侯，明显是为分项氏之权啊）。
但电视剧可能是为了让刘项提前斗起来（提前给观众发楚汉相争福利啊），这段戏里让刘季军下辖于项羽军，且项羽范增设下毒计，用掺沙子挖墙脚的办法，把刘季军的好兵换掉一部分，然后又命其攻打襄城，这是坐观虎斗收其利的招数啊。《水浒》里有蔡京高俅“以贼灭贼”之毒计——以宋廷名义派宋江征方腊；不远前有红军改编八路军，蒋先生令其入晋直上国军正面阻击日军前线，幸而朱彭告知阎长官“八路军在侧翼袭扰日军对国军正面作战收效更好”方有稍后平型关一役啊。不过耍无赖可是咱刘无赖的拿手好戏，但见他当着“监军”项伯做了一场好戏：命攻城打得“差不多了”的樊哙撤下来——鼻青脸肿已经破了相了，足够回营在项羽面前把事儿扯圆乎了。这里要特为指出的是，刘季好使鬼点子，既是这个无赖大哥身上可以有的长处（不然他就只是个无赖，凭什么让屠狗吹丧辈奉为大哥。这一点史籍未明载，似仅在《汉书 高帝纪》班固的“史臣论曰”里微透了一点消息：“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好谋”，是不是就庶几近于“鬼点子多”？）；又是演员陈道明演艺资源里一个“特性”——譬如他曾经“检讨”自己演电视剧《女巡按》（1998）中智计百出的师爷刘非：“人物关系不够扎实，观众就是要合理、丰富的人物，我的角色（按：刘非）应该鬼点子更多，勇气、智能过人。”我还发现一张老照片，是少年陈道明与大哥二哥的合照，照片下方写着“陈道明是家中老小，学习成绩一直是遥遥领先的‘老大’，与大哥二哥一起，陈道明一脸乖弟的样子，岂知淘起来，谁都没有他的鬼点子多。”可见陈道明的“鬼点子多”是从小便尔、“三岁看老”的。
 
可见刘季爱出“鬼点子”实乃陈道明本人骨子深处的智（促）计（狭）呀（再次脑补前边戏雍齿跳脚大呼“刘季使诈！他刘季使诈！”刘季在一边两手提着裤腰带歪着头不住点头朝雍齿吊白眼坏笑那个嘚瑟）！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前文所论的“既有人物，又有演员”的“表演艺术结晶品”：历史没有记载刘季有那么多的“鬼点子”（譬如这里的当着项伯做假戏，前边儿的自缚诈降计赚沛令，再如当亭长时对司马令使计对雍齿使诈……），但从这个无赖能做到无赖大哥来分析，他性格气质里可以有这些“诡计多端”的成分，这，从逻辑上是讲得通的；同时，给刘季加的这点料又恰恰是陈道明自己的料，或者说，陈道明因为自身有这个料，才能给刘季加这样的料。从这个意思上说，加强演员的自我修养，绝非仅仅加强演员的表演修养，也不止于加强演员的文化修养，还要加强演员善于思考主动创造的修养。——没错，陈道明的确“演谁都是他自己”。但这个自己是适合人物的自己，是首先是以人物塑造合理为主导为基石的自己。这跟黄教主之类“演谁都是他自己”粗看一样，细看绝不一样。子曾经曰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如果把演艺分为上中下三品，那么，大多数的演员属于中品，中规中矩按剧本完成剧本给定的角色；黄教主等少数演员则属于“下愚”，不能完成深刻的人物塑造，就是带着自己这张脸去剧组走了一遭；陈道明等极少数演员可以称之为孔子所云“上智”，演什么，都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底色，这理解这底色不是生拉硬拽人物角色的，而是首先是多棱纵深塑造这个人物“应有”的一些主体属性，然后，在人物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的模糊地带，主观能动地创造性地加入自身的一些东西（譬如爱出鬼点子的陈道明给刘季加鬼点子），如前文所道，“将角色印染上表演者某些独有的底色与气息，或某些独到的理解与思考，在角色与自我之间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交融点和平衡点，融二为一，自铸伟观，最后塑造出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这一个’人物角色，斯诚演者之能事也。”
项梁败死后，原本差不多只是个摆设的楚怀王大抓王权，差不多还抓得像模像样了，朝会时刻，陈道明仍然没有放弃继续表现刘季狡狯多鬼点子的一贯特点。怀王部署楚军北上救赵，选统帅，范增挤眉弄眼示意刘季帮推他结义兄弟，刘季挤眉弄眼装糊涂，结果没开腔，北上统帅花落宋义，出殿后项羽责怪他，刘季继续“拍腿大呼”没懂起：我以为范大人给我示意是让我别出声！哎呀！——面对如此“结拜大哥”，项羽小盆友只好与亚父相对翻个白眼，不屑这狡狯老痞子而去。
（六）“寡妇控”
“陈道明刘季”在《楚汉传奇》剧中可谓“数控”机床——枣子控，撒尿控（在吕雉家后院撒尿，往儒生帽子里撒尿……），还有就是寡妇控？君不见，全剧里刘季四个女人，正妻吕雉之外，曹氏、戚姬、薄姬，清一色的“未亡人”啊。有意思的是，除薄姬是魏王豹之妻是史籍有载外，曹氏和戚姬，并未见到史籍明载其为寡妇。那么问题又来了，这是不是陈道明为了强化刘邦“寡妇控”这一喜好特征，为曹氏和戚姬二人特为设定了身份？为了解此疑惑，我买来《楚汉传奇》王培公的剧本原著看，发现：果不其然，戚姬是“戚姑娘”，根本不是啥“未亡人”！考虑到陈道明进组后自带编剧汪海林贯彻他自己的创作意图，可以有充分理由推测，寡妇身份的戚姬，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陈道明塑造刘季的一个“人物道具”，戚姬的寡妇身份，跟后边的魏豹之未亡人薄姬、前边的酒馆老板娘小寡妇曹氏一起，强化了观众印象里对刘季“好寡妇”、“好人妻”这一性格偏嗜的认定。可能以刘季的年龄（五十左右），还是喜欢有一定经验的女人？或者，“老痞子”这一群体属性本就好“人妻”？这一性格侧面，虽说对于刘季的主体性格塑造，不起关键作用；但，仅此一细节，也可见出陈道明用心之深。
 
三、在动作细节上深下功夫，用活用够“重复强化”表现手段
亚里士多德有名言：“戏剧的本质是动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的自我修养》中指出：“在舞台上需要动作。动作、活动——这就是戏剧艺术、演员艺术的基础。‘戏剧’一词在古希腊文里的意思是‘完成着的动作’。在拉丁文里，它和actio一字相等。”演技派演员陈道明便是一个“动作高手”，他善于为所演不同角色设计不同的特色动作，譬如《黑洞》中聂明宇用手指打枪，《冬至》中陈一平微驼着背外八字脚，《手机》中费墨喜欢挠头和抖腿，这里《楚汉传奇》中也可道者众。陈道明不但为人物设计了诸多动作特征，且在给人物加特色装备时，注重几次三番多次强化，以在观众眼中心底留下固化深刻的印象。下为分说：
（一）吃枣儿
刘季在市井无赖时期嘴里不离青枣儿；起事之后嚼得少了，但也不是全不嚼，譬如入项梁帐下寄人篱下似乎无所事事于是乎枣儿又上嘴了；称汉王后基本没见嚼枣儿；称帝后，最后与小孙子刘襄“话革命”道光辉岁月，陈道明终是没为刘邦忘掉他的最爱——青枣儿！——他掏出这宝贝给小孙子尝口，还老顽童般在乎地问：“好吃吗！”
（二）撒尿
3集，刘季是在后院随地撒尿被吕家大小姐“邂逅”到的。他惫懒十足地斜昂着头傲娇道：“连我你都不知道？泗水亭亭长刘季！”——说“泗水亭亭长刘季！”时的嘚瑟简直盖过了“老子是双枪李向阳！”甚至赛过了“朕乃天子！”^_^。史载刘季爱辱弄人，朝儒生帽子里撒尿——这是最无赖气十足的一个“特色动作”。那么刘季这儿的随地小便，后边戏鸿门宴上的“尿遁”（49集），就有了合理推衍的性格习惯基础。陈道明对人物的用心着实不可不赞。（此外，高希希删掉一场戏但花絮显示陈道明演了，那就是著名的刘季往儒生帽子里撒尿。）
（三）抽抽鼻子
“陈刘季”还有一特色动作——颇具无赖气的突然间歪扯脸部肌肉抽抽鼻子。23集，路遇张良，刘季摆出拦路打劫的架势，等张良下马自报名姓前，看到这位衣装华贵似乎是贵族的人物，刘季鼻子突地一抽抽，脸部这个变形宛然是曾经无赖欺良家时候的光景。44集，鸿门宴上，当项羽终于说“说好是酒宴，沛公入座”，一直提着心的刘季猛地抽一下鼻子，鼻翼两边的面皮都扯起来，“谢将军！”这个无赖劲儿表现得十足。这当然是陈道明的细节设计。难为他一直照顾到人物。真是周到。
（四）两手搭在剑身上
沛县初起事，作为农民军首领的刘季，他必然有把佩剑，但他这把剑跟其他弟兄（萧何曹参夏侯婴等）佩戴的姿势迥不相侔——他的剑不是如其他人是标准的佩剑姿势，譬如萧大人走路随时是“按剑”的姿势，英气郁勃；沛公那剑却是连鞘斜插穿过腰带，两小臂一左一右一高一低搭在剑身上（好好一把剑给他佩戴得跟把木剑似的）。这是陈道明虽为刘季剥夺枣子减弱其市井形象，但还是通过如此佩剑这看去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儿，为其补足了必然还有残留的市井无赖之余味。截19、20、22、24不同集里的图：
 
 
 
 
 
 
（五）跪
25集，初打襄城不胜的刘季拖着“残兵败将”回到楚营，他的表现可谓夸张：隔着项羽军帐的帘幕他便高声“做作”一嗓子：“刘季愧对将军！”然后领着身边部将一个夸张的双膝“砰”地跪地然后顺势一个全身伏倒两臂两手顺势前滑嗤嗤作声最后几于匍匐在地（好一个大幅度的前臂拉伸瑜伽动作^_^），注意这个动作从形到声的夸张只有刘季本人，他身边的部将（陈道明身边的演员）皆是很正常的跪拜项羽，这令我想到《水浒传》里李雪健带众兄弟上金銮殿朝向皇帝那经典一跪，屁股撅得独高，声音喊得独响。如果我们还记得3集里刘季领樊哙周勃等进得吹丧那户人的门来，登时哇哇哇哭号出来，他刘季脸上一滴泪没有，表情比谁都夸张，哭号得比谁都响，便可知刘季的狡狯不但在在皆是，更是具有稳定的连续性——这无赖狡狯并不因他做了起事首领便淡化消失，相反，这一点将继续帮助他在新长征路上继续精彩摇滚，正如韦小宝日后帮康熙做成桩桩大事，靠的其实都是昔日扬州顽童延续下来的种种伎俩——童子功，真无敌！
陈道明在人物塑造上注重人物性格的连续性，我们还可由刘季这夸张的一跪之“跪”，这一动作本身，进一步深度认识。根据陈道明在各集里的演出实际，我有充分依据认为，刘季习惯性动作之一便是“跪”，不管是真心跪还是假意跪，且举五个不同例子：
1.离别老父，远赴徭役（7集）
 
2.突发顽念，跪拜雍齿（24集）
 
3.离开沛县，跪别百姓（24集）
 
4.卖力做戏，哄骗项羽（25集）
 
5.彭城败后，下跪反省（59集）
 
（六）“高低脚”
除了上述爱“跪”，刘季还有一无赖气十足的动作特征：站在藐视的人前面喜欢一脚踏上前去一脚高一脚低“逗弄”人。陈道明塑造人物的细腻真是无人可及。且举两例：
1.捉到郡守丁公（22集）
 
2.擒获叛贼雍齿（24集）
 
（七）拦腰抱女人
如前所述，“陈刘季”还习惯拦腰横抱女人，这应该也是陈道明为增添刘邦的草莽出身之气的特为设计，娶媳妇儿时抱吕雉，久别重见抱戚姬，都是拦腰横抱，看来演员本人经常打球手劲儿还是有。且举3集和59集两例：
1.拦腰横抱吕雉（3集）：
 
2.拦腰横抱戚姬（59集）：
 
（八）痞子般尖（奸）笑
1.开篇第1集，刘季初亮相，搂着爱犬小土狗还是嚼着枣儿听凭“左右护法”卢绾樊哙还有他的女人曹氏收拾那淫贼，刘季嘚瑟出一个贱得无敌的仰头尖笑，几乎给我高衙内附体的感觉——是啊，这个亭长（大致相当于乡长之下村长之上几个村的联保主任之类小头头，任务很杂，民政的治安的都要干，甚至是准军事人员战事一开还可拉夫。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介绍“亭”：亭是县以下的与乡并行的一种行政机构，主要职掌社会治安与邮传，也兼管服役刑徒的征调、押送一类的差事。）大大小小是个人物，还是至少有个起码的班底的呢。……获知逮着这人竟是上官司马令，捅了篓子，盘算如何善后，刘季看着曹氏在一边撇着嘴，照我们惯常想法，得是撵过去哄得美人心，哪知这厮微昂着头，侧眼瞟一下曹氏，翻个白眼，突又尖尖笑出声来（曹氏也许还没明白她男人已经在打她的鬼点子了，我等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了^_^）。
2.如前所述，陈道明注意保持人物性格特征的连续性连贯性，刘季在称帝后，成了刘邦后，根性里还是不灭其痞子气质，且看最后一集，80集，老年刘邦重回曹氏小酒馆，听闻曹氏说话，不自禁又一个仰天尖笑，真还是“一仍旧贯”的刘氏奸笑。
3.还是80集，最后一场戏，老刘邦与小孙子重话革命史，他说到我刘邦赢了“那个叫战神的人”（项羽），老来返童，不自禁地又尖尖笑两声，不过却明显不似以往的“奸笑贱笑”，倒是英雄末路虽不减豪迈，却是惟剩迟暮之苍凉……
 
四、在道具细节上深下功夫，用活用够“重复强化”表现手段
不止动作特征，陈道明对于道具细节，同样重视以“前后重复”的方式，强化人物塑造和人物关系表达。下举“佩剑、简册、钱袋”三例析说：
（一）佩剑
陈道明为表现汉王对韩信的信任，两赠其佩剑：
49集，汉王拜韩信为大将军，这一段戏，波浪三叠：1.汉王：韩信出列！你上来。韩信上一台阶，然后夏侯婴代大王赠彤弓弧矢；2.汉王：再上来。韩信再上台阶，萧何代大王赠将军钺。3.汉王：上来。韩信再上台阶，汉王亲赠兵符、佩剑，口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汉营的三军统帅。”赠剑为这场拜将大礼的收官之子。
 
61集，彭城败后，汉王重振兵马于荥阳，韩信数招而不至，汉王对其疑忌不满之心日滋；韩信终于来到，一番剖肝之诚说得君臣间前嫌尽去；汉王携韩信手步出大殿，又是解下佩剑相赠，道：“有了它，就如同我在你身边。”
 
（二）简册
《史记》记载，韩信拜将一节极具戏剧之波澜。司马迁写人写事，笔墨奇壮。譬如韩信投于汉帐，仍是“未得知名”，而“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这一段读来，何等奇壮！韩信前之胯下蒲伏与此之刀下奋激，恰如泰山之阴阳两面，开阖之际，自见大将本色。高手写剧，要在史载无奇处平地生澜，可《楚汉传奇》编剧这等庸才呢，偏要在历史本身就很传奇很波澜的地儿“自出手眼”，把曲的给捋直了，结果是生生抽掉司马迁的龙骨，扔进去他自己一条蛇皮。
由史书中看来，刘季在韩信拜将前后的心理转变过程，是颇具波澜的，这波澜还有层次。先是夏侯婴在刀下留韩信一命，“言於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这可以说是刘季内心的平湖之表，起了第一叠小波。孔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不知人。”是知人之难，虽圣人犹叹。韩信无尺寸之功，从未显露过其卓异军事才华，汉王未凭人之一言便加以青眼，完全是再正常不过的。
然后，便是萧何追回韩信，以及追回后与汉王的对话。这段，汉王的情态变化波澜迭起，如果演出来的话极其“有戏”。先是萧何“逃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接着，“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可是很遗憾，该剧此处的处理平如死水，根本没有汉王情态、心理的转变，直接是汉王手持韩信的兵书竹简看着，萧何回来了，汉王只笑着一句“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连夜追他，追得值。”——敢情汉王一早就知道萧何不是“逃亡”？符合不符合史实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剧本身而言，汉王对韩信一直不甚重视，前虽有夏侯婴的力荐，也只是将其从连敖拔为了治粟都尉，仍未大用。这原因或许一是没有亲见韩信的军才，二是与萧何比起来，夏侯婴未免稍嫌“人微言轻”；可是这回萧何在追韩信前竟然连跟大王打个招呼都顾不及，再加上他这一番“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鼎力盛荐的说辞，就一定会如一个霹雷般给汉王一个振聋发聩的“棒喝”：欲得天下，非用此人不可。——所以这段戏，必定得按《史记》所载演出来，才见得出汉王内心的平湖起的第二层大浪（先还不谈极具冲突的戏本身演出来的精彩。偏激一点说，什么是戏？戏就是冲突。好戏就是大冲突小冲突不断一环套一环“推波助澜”的。是故无冲突便无戏，看戏看的便是冲突）。这里陈道明处理得不够好，客气点说，过不在他，因为再优秀的演员，也无法独剧本而外惟善其身；不客气说，过仍在他，因为汪海林是按照陈道明的理解想法“创作”的剧本。
——不过平心而论，该剧为汉王后边的拜韩信为大将，也是做了铺垫的。那就是汉王一直在看韩信的兵书。只不过这个铺垫的效果较之《史记》所载，波澜感实在太过微弱了。史载，“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汉书 艺文志》）则是韩信和张良“序次兵法”实有其事，不过在汉王成事之后，剧里给处理成了韩信一早就著好了兵书，时时藏于囊中，待价而沽，明珠待明主。翻阅王培公《楚汉传奇》文学原著，并未见到韩信向萧何、萧何然后向汉王进呈兵书的内容；考虑到陈道明一向惯用道具表达人物性格或是贯串情节推进（本处是后者），我推测，汉王读韩信进呈之兵书很大可能是陈道明的构想。让我们来看看陈道明用韩信兵书为道具，层漪迭浪地铺垫汉王对韩信的“心理接受”：1.第48集，萧何呈韩信兵书于汉王，可谓“先声夺人”，汉王不禁眼前一亮，我汉军中居然有这样的人才？镜头里遂有汉王坐读韩信兵书简册。2.第49集，有汉王在灯火边卧读韩信兵书的镜头（注意此处卧读与前之坐读的细微区别），看来汉王对韩信兵法是手不能释啊。按：刘季好读兵法是有史载根据的。《通鉴 秦纪三》载刘季读张良所授《太公兵法》：“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不去。”我怀疑，陈道明很可能由此记载得到启发，移张良之事而作韩信之用。3.萧何追韩信回来，正式向汉王举荐韩信为大将军。汉王还没容萧何开口，第一句便是“韩信这个东西我看了，写得还真不错”，然后搁下手中的简册。不过对萧何之请，汉王只承认给韩信左路军主将，还是不松口任命其为大将军。理由一条条很充分：一是左军如果败了，顶多损失点兵力，万一大将军败了，就是全军覆没啊。二是虽说看了他的兵法，我们毕竟没见他领过兵实战过，纸上谈兵那人叫啥来着？三是他毕竟是从项羽那过来的，根基尚浅，手无尺寸功而骤然升高位，沛县起事就跟着我们的弟兄们不服啊。——平心而论汉王所论条条在理，就我们今日眼光看去，韩信拜大将确实传奇成分太重，等于是新兵蛋子马上拜为全军总司令，这不开国际玩笑么。（按：因韩信拜将传奇色彩太浓，且细思极不合一般逻辑，遂有学者质疑司马迁此段记载之真实性。笔者认为，不论史上是否有韩信拜大将一事，从《史记》各纪传综合考析，韩信在“拜大将”到击魏之间一年多的时间里，汉王对其之实际任用实仅一军师谋士，而并非赋予全军统帅指挥权的大将军。详参鄙作《韩信拜将实质考》。）但经不住萧何的坚持力荐，汉王还是在将信将疑中答应了拜韩信为大将。4.拜将前夜，汉王召这位一直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的人物特意一见，韩信入得汉王帐中，汉王搁下了手中仍在读的韩信兵法！——这个时候，他还在读！——由上可见，在韩信拜为大将之前，陈道明是一步一台阶，让刘季在心理上是逐步深入地接受了韩信；工具，或曰“凭借”，就是他手中时时在握的那一卷书册：《韩信兵法》。所谓“读其书，想将其为人”，我和陈道明私下从未见过面，但我自信对他表演世界的认识远比当世（包括他身边）任何一个人更深入，因为我的凭借就是陈道明的“书”——他的演艺作品，我对这本书“时时在握”，深入读解，所以哪怕我与陈先生未见一面未交一言，我已知他久矣，深矣；同样，读韩信兵法时时在握坐卧手不释卷的汉王刘季，越来越深入地进入韩信的军事世界，必然自然会日深一日增进对韩信其人的认识，顾何怪哉！所以，我不妨修正上边儿所言剧里“这个铺垫的效果较之《史记》所载，波澜感实在太过微弱了”，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剧里在韩信正式拜将之前的“波澜”处理，与《史记》所载，其实并无上品下品之优劣，只在环肥燕瘦之特色：太史公奇崛笔墨如大河奔流，显于外；陈道明特色处理如暗河汹涌，隐于内。陈道明擅用道具，妙用简册，如《卧薪尝胆》中勾践在吴为奴期间，他把满心的屈辱满身的傲骨满腔的佯狂折叠好一字一句放入给吴王夫差写的“罪人词”中，当伍子胥前来用越王后被污一事羞辱他时他手舞着这卷简册左右躲闪要掩盖住他眼噙泪花孤傲被摧折的泪花。用竹简书册作为演戏的道具，作为人物之间交流的凭借媒介，无疑拓展了演出的内在世界，增加了表演的内在韵味，好比传统水墨画的写意留白，因含蓄蕴藉，故深远耐嚼。
（三）钱袋
一个小小的钱袋子，作为陈道明演出里擅用的“贯串道具”，贯串了刘季与曹氏的一生情。
4集，决定弃曹氏选吕雉的刘季，雨中别旧爱。《士兵突击》中班长离去，包着泪对许三多说，“我走了，就能割了你心里边最后的一把草。”那么曹氏这儿就是刘季心里边的那一把草。割去这把草，就跟过往说一个拜拜，揭过去这篇了。刘季倚着酒店门柱，低着头说“我不负你”，这话前边戏的伏笔就是樊哙等几兄弟嚷嚷出了曹氏发毒誓不再嫁这一曹刘未能一家亲的因由。曹氏泪不能禁，毕竟说了要紧的话，“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此时冬雷震震，不顾曹氏劝他雨住了再走的话（脑补画外音：片尾曲“我是你的一些，你是我的一切”……），刘季落寞的走进雨中，陪着的只有那只小黄狗。
走出曹氏的视线外，背靠着土坎儿，窝在土坎根儿下，在冬雨浇淋中刘季痛哭失声。男人的伤痛是不要给任何人看的。譬如《唐山大地震》中王大校在妻子病危时在病房外别过脸去的滂沱泪下，譬如《中国式离婚》中老宋在病床上给娟子讲诉“我最爱的人还是林小枫”时别过头去忍不住的一行泪滑下。男人的伤痛又不是拖拖拉拉的，他只会一个斩截来个了断。刘季痛哭片刻——数秒，之后，抹一把脸，在冬雨中晃晃头，抖了抖其实抖不掉的雨水，站起身来往前走，回家。
这雨中痛哭的一幕令我想到《围城》中方鸿渐在唐晓芙楼下被淋得落水狗似的那一幕，不同的是那是他被人家彻彻底底拒绝，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次是他扔下一串铜钱一个钱袋，就等是交割清了赊欠的账？相同的都是交割，割不了的也得硬割。其实戏演到这一集的这一幕，才真令我有出戏之感。这一刻，我还不只是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方鸿渐，我是看到了几十年来的陈道明。那在冷雨中背着人蜷缩着痛哭的卑微之身，那傲然得不屑于、那卑屈得不敢于人前近面哭给人看的，镜头远远的打过去，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伤痛变形、叫人听不清雨声中他的哭声的，不是刘季，是陈道明。
76集，吕雉来到汉营，带来了刘季曾“交割”给曹氏、而曹氏又托她带给刘季的那个旧物——钱袋子。吕雉对刘季道：“曹氏说，这一次就不跟我回来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把钱袋递给刘季。刘季接过手中，览物生慨：“这钱，是我还给她的。我在她那个小酒馆里喝酒，从来不付账。后来我一并还给了她。没想到，她保留得这么仔细。”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80集，已是皇帝的刘季，刘邦，重回故里，再回到曹氏那个小酒馆，对着曹氏饮酒夜话，说他这一生，说他和她的儿子，说他那些老兄弟，说他不想死，说他只要能不死，不当这个皇帝都行……说着说着，老泪潸然……他最后说：“忘了你？”然后从怀中掏出那个钱袋子，带着笑对着已是泪流满面的曹氏虐人地道：“看见了吗？忘得了吗？”他轻晃着手中这旧物，贯串了他和她一生情的那旧物，同样潸然道：“忘得了吗？忘不了啊……”
 
 
——细绎陈道明在《楚汉传奇》剧中演出，真如妙手为文，千里伏线；又如圣手作画，处处勾连；确如国手布局，步步可观。技进乎道，即如是乎！
 
荞麦花开写于成都
2015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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